是去年夏天參加新手譯者研習營的記錄，也是很零碎，但在心中很重要的一些分享。
文／2015第一屆法語新手譯者研習營學員陳思潔
Lundi 17 août 2015
工作坊開始。
老師說，沒有什麼問題是笨問題，只要疑惑，任何事都值得被提出一問。也許你就這樣問出了別人心中的疑問。每日下午是尉遲秀老師的工作坊，第一天談譯者的養成。
對文字的感覺與體會，去琢磨字句，去接受文字給予的感官刺激。關於可譯與不可譯，有另一種忠實的方式：功能對等，劑量差不多，溫度就對了。
整場課聽下來，我最印象深刻的是在教室門外老師說的一段話。不斷地去吸收法國、巴黎現在如何了，正在發生什麼，進行什麼，若能在那邊生活一段時間最好。總之，不要離它太遠。文化，是一門永遠補不完的學分。
Mardi 18 août 2015
上午譯者的日常座談，兔子大師開示，很清爽很精采。
譯者穆卓芸，跟尉遲秀老師一樣，是一位很酷很溫柔的人，綽號兔子。
_traducteur indépendant 自由譯者
談到文科背景的感受力與工科出身的理解分析，探討「經驗來自於科學？藝術？」
以及對於經驗的看法不同。
初期譯者的經驗常還參雜許多直觀與直覺，我們首先的課題大概就是學習如何去看待經驗，去分辨，去詮釋。
成為一位專業的譯者，品質穩定很重要。
_翻譯的訓練及anatomie des mots字的解剖。
多讀、多查、多收藏，以及偏執。
對於字的偏執；翻譯的偏執；意義的偏執；溝通的偏執，比作者更想將作品中的理念傳達給讀者。
(再往下看一點，重點從來不是字，而是想傳達的東西，核心與初衷。
翻譯不是2種文字間的轉換，而是2種文字間的溝通。)
面對文本不只是看懂，把可以看到的東西通通看出來，並且看它還可以是什麼？
訓練自己觸角全開，可以這樣前進：知道它是，以及它還可以是，但又為什麼不是什麼。不要總是整篇地看，用一句去看。
Context > Text，這份context的理解也很重要，理解了再來翻text。
翻譯之前，先建立情境、景象、氛圍。
文本的每一句話，就像一具屍體。而譯者是偵探，去分析，去解剖，去還原現場，去推敲最後為何以這般面貌死在這裡？
Un mot n’est jamais choisi au hasard.
翻譯如科學，譯者如法醫，文句如屍體，死掉了就想辦法推敲，讓它跟你說話。
使出刻意的偏執，對待每個字都去問pourquoi，把那些線索壓榨出來。
_La vie quoitidienne d’un traducteur 譯者兔子的一天。
接下來他和我們談譯者一天的生活樣貌，進一步談自由、紀律與具體實踐的方式。去思索，你如何獨立，當你能夠獨立不倚靠人，你才能自由。
用最低限度的資源去執行，去完成事情。所謂自由，不是指時間，而是指在時間的安排上，你是自由的。
翻譯只是生活的一部分，要把它擺在一個適合的位置。想要過哪種生活型態？
要比別人更有彈性，也需要比別人更有紀律。
另一種思考事情的方式，逆推。
先看你想要獲得多少，再倒回來看如何取得、怎麼達成，就會知道你該做什麼。
具體規劃細節，具體地想，想像越具體越細，則越可能可以實現。
具體數字配上時間，用時間安排事情，不要用事情安排時間，不要用含糊的概念。
兔子是先思考他要過什麼樣的生活，才決定從事翻譯這項工作。
翻譯只是他生活的一部分，但當一位自由譯者，可以滿足他想要的生活條件，符合心目中所想的生活型態。
比別人更有彈性，也要比別人來得更有紀律。
這是身為自由譯者最美好，也是最重要的事，在一定的紀律下才能享受自由。關於拿捏翻譯稿進度的部分，兔子講得很實在，很具體，而且很符合人性：
自由，就是事情按你所想的、安排的去發生，能做盡量做，要玩盡量玩。
譯得順手時盡量翻，要先存一些東西，才能面對突如其來的歡樂邀約，才能有本事比別人玩心更重。
懂得留白。總是會有無可預料的各種意外，把東西抓得寬一些，留給自己額度，留給他人好印象，維持好印象。
最後提到了一點，關於暑假作業症候群。
事情不要逼到最後一刻才做，因為意志力會減弱，削弱翻譯品質。不要挑戰意志力，想方設法不要靠意志力去完成事情。沒有最完美的計劃，只有適合你的計劃，計劃最重要的是能否執行，可行度高不高。
_容錯度。
老師，就是幫學生把錯誤找出來，把問題與錯誤留在學校就好。如同尉遲秀老師開宗明義說的，沒有什麼問題是笨問題，任何事都值得被提出一問。
兔子說，盡量問盡量挖。我也覺得工作坊像一本大書，活生生地攤在那裡，任你翻讀、汲取、挖掘，每個人是每個人的靈感，每個人或許都能在剎時刻成為某個人的導師。
另一件事是自己也當自己的讀者，譯完之後，放了一陣子隔了一段時日再重看。
交稿前再多看幾遍，用各種心情去看，譯者的，讀者的。作品，是譯者的最佳名片，這張名片好壞取決於自己，因此更要謹慎，更要認真。
Mercredi 19 août 2015
上午是梁心愉編輯，談編輯的期望與失望。
她帶來一些編輯的角度，珍貴的省思，放在譯者身上依然適用：
釋放能量，但並非創造。
你們必須謹記的第一件事：編輯並不是為一本書增添什麼，
不要覺得自己很重要，因為編輯充其量是釋放能量，他什麼也沒有創造。
(Max Perkins)
下午尉遲秀老師工坊。
就是那些摩擦好玩。
大家都想得不一樣，每堂下午課，我們的摸索、衝撞都顯得很有意義。集中精神，全力以赴把心思放在作品上，這是會發光、又充滿能量的工作方式吧。
像呼應昨日兔子說過的話，老師也說翻譯時，首先自己去想像一個image，一個劇場，沒有畫面的話，那些文字也就不成立。讀完原文，心裡會有一個感覺，這種感覺有溫度，調性，接著再依這樣感覺去處理文字。
每種語言都有它特殊的口氣。
老師今天提到最有意思的概念，法語的口氣和語況是什麼呢？
以往總是覺得翻譯出的文字若帶有翻譯腔是不好的，表示譯者功力不夠，但若適度地，使用過渡、偷渡的方式，在中文的輸出語裡保留原文(法文)的語感與氛圍，是否可以更豐富語言，開拓中文更多的可能呢？
_關於割捨。
捨不得華麗的詞藻，美好的說詞，新手譯者們的通病。
幾日來跟著老師實作交流討論碰撞，覺得好幸運，也覺得自己太驕傲，看見好多心目中的大人物，除了欽佩能力與專業，也很衝擊很疑惑。為什麼他們可以割捨自己華麗的東西，每一位都如此謙卑。
Jeudi 20 août 2015
上午是陳太乙的座談，談以譯者的身份閱讀及書寫《哈德良回憶錄》。
聽完她整個人，最後心底只浮現謙卑、細膩這兩個詞。
哈德良回憶錄，是經典文學的翻譯，陳太乙說經典是一件很美好的東西，這種美好，好像碰到一次後，就會一直跟著你。
探索極限，省思極限的意義。
翻譯經典，是辛苦也是樂趣，不厭其煩的考據精神和去蕪存菁的重現藝術，透過大量的閱讀，讀出「精隨」與「感覺」，試著體會作者在寫出文字前的辛苦前置，用什麼樣的力量去支撐維持。閱讀時要細膩要深入要延伸，書寫時要放空自己，接受作者。譯者像巫師一般，召喚作品靈魂，或者更像是陳太乙說的，讓作者上身，嘗試譯者身份的極限，試著把自己推到這個地方，推到極限，與作者僅一線之隔。
字字珠璣做不到，但至少咄咄逼人的感覺要做出來。關於楊照說哈德良回憶錄「中文太好，不像翻譯小說」，陳太乙老師卻說她很努力地不要變得太中文，為了更精準地傳達氛圍，適度保留原法文的語法，因為那也可能是作者的精心安排。
「很努力地不要變得太中文」好有趣的說法，又和昨日尉遲秀老師所說的呼應。
作品>作者>讀者，將中文視作服務作者的工具，如實地傳達，而非取悅讀者，忠實原著，也是相信原著。
塞滿東西，再把自己放空，把位置留給讀者。
「我很快就發現：我寫的是一個偉人的生平。
因此，更謹遵真相，更小心翼翼；
至於我的這一部分，則更加默不作聲。」
_給新手譯者的話。
相信文字，相信文字給你的感覺，就去信任，然後就開始吧。去參加那個儀式，那個過程，然後從中體會。
_成為好譯者的一些條件。
年紀。生活，努力地生活，把所有感官都打開地生活。
創作者、作者，你有權力留在書中，在書中旅行；但譯者，需要活生生地去感受，去生活，去經歷，有實際的累積。
中午吃飯，休息，沉澱。
下午尉遲秀老師的工作坊再度碰撞。
關於理性與感性，工科V.S.文科背景。
兔子的極度理性與陳太乙的純粹感性，兩位譯者完全不同的思考方式，卻相同的認真，殊途同歸的心意。
會發現對待萬事萬物沒有絕對的真理，若有大概就是用心了。
我喜歡每個下午近似漫談的進行方式，形式隨意但態度嚴謹，總在你無法預料的瞬間擦撞出一兩句足以奉為人生圭臬的驚喜。
有點覺得，這幾日從他們PPT上的文字與資料得到的，或許比過往人生經驗中蒐集到的還多。在四天工作坊眾美好事物中，尉遲秀老師大約是以最平凡也頻繁的姿態出現，但卻是最珍貴、厚實的存在。不僅是翻譯領域上的，還有對於人生所追、所求、所感的解惑，永遠沒有完美的答案，但在那逼近的過程中，樂此不疲，很愉快很好玩。
_關於際遇這件事。依照我遇見這幾本書的順序：
脆弱，巴爾札克與小裁縫。愛情的謎底。生命之中不可承受之輕，不朽。長崎，很愛很愛你。然後有一天，這些譯者都出現在你眼前，你永遠不曉得，在人生的哪處邊角會再度遇上那個曾觸動內心，足以令你翻騰的事物。
以為的陌路，最後卻再度交逢，法文翻譯領域是如此，人生大約也是如此吧。
去之前就知道一定會有所收穫，但不曉得會是這樣細膩這樣多，抽掉那些翻譯的，仍舊可放在生活放進人生，好多漫談裡的字字句句，是一生受用。陳太乙說，剛譯完作品時，什麼話都不想說，無法再多說出什麼，任何話顯得多餘，像垃圾。(這樣說法好決斷) 但剛結束四天工作坊的前幾日，也類似這般心情，一顆心被鼓得滿滿的，許多閃現的光芒、珍貴的瞬間、吉光片羽，卻不知從何說起。試圖打撈那些當下的心境，許多都跑掉了，但還是將某些留下的繼續留下，轉為文字留存。
特別感謝 Xiu Waits與 Kunyung WU，一位是偶像，一位是貴人。
P.S. 兔子大師的notebook不插電工作法我實驗過了，真的很不賴，《哈德良回憶錄》好好看，讀不快但讓人愛不釋手。
（圖：陳思潔提供）